罗贾瓦的艰难变革
日期:2022年9月16日
作者:克里斯托弗·威默(Christopher Wimmer),来自柏林的社会学家和自由撰稿人,2022年夏在叙利亚东北部进行了几个月的研究。他定期为《日报》(TAZ)、《新德意志报》(ND)和《周五报》(der Freitag)等报刊撰稿。
题图:叙利亚东北部地区的油井
链接:https://www.rosalux.de/en/news/id/46966/rojavas-difficult-transformation
罗贾瓦(Rojava)——该地区的正式名称是叙利亚北部和东部自治政府(Autonomous Administration of North and East Syria (AANES))——已经成为许多左翼人士进行社会变革的正面标杆。该自治区是一个多民族社会。2012年7月罗贾瓦革命(Rojava Revolution)后,该地区就有了自己的自治政府。
自治政府的目标不是建立一个民族国家,而是在联邦的、民主的叙利亚内部实现自治。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自治政府是世俗和民主的,它促进着妇女权益、环境保护以及宗教和文化方面的宽容。它还力图在很大程度上下放政治权力,将决策权下放给公社和委员会。这一社会变革的一个关键组成部分是被理解为市政组织制度的政治经济办法。
这里不缺乏挑战。通货膨胀、食品和石油价格上涨,使得几乎所有人都陷入了贫困。不合标准的石油开采方法造成的空气污染给生活在油田附近的人们带来了健康问题。除了上述这些(不完全的)问题,还有基础设施被完全破坏和熟练工人短缺等问题。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无法得到保障,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电力供应,汽油短缺,干旱导致了歉收和粮食短缺。
作为供应者的叙利亚东北部
在叙利亚内战以前,叙利亚东北部尽管处于边疆,但作为石油和粮食产地,在该国经济中发挥着重要作用。一方面,贾兹拉(Jazeera)的石油储量巨大,占该国石油产量的50%左右。另一方面,农业——在复兴社会党(Ba’ath)政权领导下系统地转变为小麦单一种植——也发挥着关键作用。贾兹拉州提供了叙利亚一半的小麦,被认为是“叙利亚的粮仓”。再往西,主要种植水果和橄榄的阿夫林(Afrin),生产着该国约30%的橄榄。
然而,这些丰富的原材料并没有为该地区带来财富。叙利亚东北部经济专家卡尔克·伊斯梅尔(Karker Ismail)表示:“复兴社会党政权不鼓励发展经济,他们只想把所有资源据为己有。”伊斯梅尔目前在贾兹拉自治区协调委员会(Cooperative Committee of the self-governed region of Jazeera)工作。
所有产品都是在该地区以外加工的。石油通过管道输送到荷姆斯(Homs),那里有叙利亚最大的炼油厂。同样,这个地区也没有谷物加工厂。伊斯梅尔指出:“叙利亚东北部被系统性地忽视了。它尽管很富饶,却一直很贫穷。”它唯一的经济作用就是向叙利亚提供原材料。这意味着该地区是叙利亚最不发达的地区之一,这里的失业率和贫困率都是最高的。
叙利亚东北部的政治经济
在开始于2011年的叙利亚内战和叙利亚革命运动期间,罗贾瓦革命于2012年7月10日爆发了。当天,库尔德部队占领了叙利亚北部城市科巴尼(Kobane)。从那里,起义蔓延到更多的城市。
罗贾瓦革命并未遭遇重大军事冲突——叙利亚军队在没有进行任何显著抵抗的情况下就撤离了。革命能够取得胜利,是因为库尔德部队的政治和军事力量,还是因为叙利亚政权为避免在内战中开辟另一条战线而自愿撤退?直到今天,此事仍有争议。
叙利亚东北部迅速建立了各委员会,公共生活在自治的基础上得以恢复。各委员会的任务包括分配食物和燃料、组织教育、自卫以及建立独立的司法机构。在几个月内,一个有效的委员会体系建立起来了。从2014年起,阿夫林、科巴尼和贾兹拉三个自治区以“罗贾瓦”的名义宣布实行自治。
罗贾瓦面临着挽救经济免于崩溃的挑战。在市镇和区两级设立了经济委员会。这些委员会为零售和批发层面的基本需求确定并控制了价格限制,从而防止了饥荒。
同样重要的是经济的多样化。以出口为导向的产品减少了,而蔬菜、扁豆、香料和小麦的生产增加了。地区市场的发展是当务之急,因为来自叙利亚其他地区的运输停滞不前,而本地区又遭到禁运。
卡尔克·伊斯梅尔这样描述叙利亚东北部的政治经济:“我们的经济是公共的、分散的,它在基层运作,从这个意义上讲,它与叙利亚政权的经济完全相反。我们支持合作社和社区组织的工作,支持当地的产品。市镇是我们体系的核心。在这里,人们走到一起,投票选出负责市镇经济的经济委员会。然后,这些委员会选出更高一级的经济委员会。”
经济委员会管理各自市镇的日常活动。从根本上说,他们有权就当地所有问题(经济问题、社会问题等)做出决定。他们的任务包括建立和管理合作社以及分配土地。各委员会对基层的需求做出评估,并在更高行政级别(镇、县和区)相互协调起来。自治政府通过执行委员会监督这些决定,执行委员会还会制定统一的框架,如关税标准化、确定燃料价格或制定劳动法等。
经济秩序明确保护私有财产和自主创业。与此同时,自治政府认为自己是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社会主义经济的替代品。罗贾瓦既不是建立在市场的基础上,也不是建立在国家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自治单位的基础上。
叙利亚东北部的经济仍以农业和畜牧业以及小作坊和小贸易为主。农业政策的目的是尽可能缩短供应链,确保生产资料与当地需求密切相关。
经济和农业委员会试图调节粮食价格,但经常遭到复兴社会党政权的破坏——该政权向当地市场大量出售或收购粮食。此外,水资源短缺是农业面临的一个核心问题,导致缺乏大量投资并需要进口,而进口价格昂贵。
工业规模小,几乎无法扩张。工厂主要由生产纺织品、洗发水或家庭用品的小作坊组成。工业停滞的原因有很多,包括当地资本倾向于进行更安全的投资(如房地产)。
同样,禁运意味着原材料的进口几乎是不可能的。
建筑业近年来蓬勃发展。这主要是由于该地区的高移民率导致对住房的需求增加。此外,自治政府已经放宽了以前复兴社会党政权对发放建筑许可证的限制,并将该行业视作一个有利可图的收入来源。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库尔德人只被允许建造平房。现在,四层以下的建筑物均被允许建造。
合作社的真实情况
合作社是叙利亚东北部替代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它们的目标是在当地社区维持剩余产品的流通。该地区的重点在于市镇的供应——市场只发挥次要作用。合作社必须处于社区的控制之下,将其私有化是非法的。因此,它们放弃了资本主义生产利润的要求。
合作社的管理部门由市镇选举产生,并由经济委员会控制,这使合作社有别于私营企业。由卡尔克·伊斯梅尔担任主席的协调委员会负责协调所有合作社,并为所有的合作社制定规章制度:所有收入的25%必须用于再生产,20%作为税收交给自治政府,5%交给协调委员会。
同样地,所有合作社必须坚持生态原则。如果合作社不遵守这些规则,那么委员会可以解散它。
叙利亚东北部的大多数合作社都是农业合作社,它们租赁前国有土地(约占该地区土地的80%)来进行生产。合作社在其他经济部门也有发展,主要是在面包店,但在纺织和乳制品行业也有发展。由于妇女解放对自治政府具有决定性的重要意义,自治政府还促进了特殊的妇女合作社,为妇女提供就业机会,在集体经济的框架内支持她们的经济独立。
自治政府力图使合作社成为经济的主导形式。然而,由于政治体制的去中心化,很难获得合作社发展的数据。就连卡尔克·伊斯梅尔也无法提供准确的数字。他只能说:“我们的合作社正在发展。然而,目前它们的数量仍然很少。”
鉴于大约有400万人生活在叙利亚东北部,相对于生产和消费的总需求而言,合作社在其中的作用仍然微不足道。大多数合作社只是拥有少量工人的小型企业,在经济中的占比少之又少。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生产部门(如电力、天然气和石油)没有合作社化。它们要么在自治政府各委员会的直接控制之下,要么由私营公司经营,其中大部分都隶属于民主联盟党(PYD (Partiya Yekîtiya Demokrat/Democratic Union Party))[1]。
因此,以合作社为基础的福利导向的社区经济并不是叙利亚东北部地区的现实。
各异的依赖关系
基层的民主愿望和垄断在一定程度上所规定的现实之间的另一个紧张之处在于,自治政府作为一个准国家机构和该地区最大的力量,对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具有决定性影响。根据官方数据,自治政府雇佣了大约25万人,其中10万人属于武装部队。此外,各委员会经常对经济发展采取监管干预措施,例如税收和固定价格。
同时,私营企业继续占据主导地位。所有制和财产关系尚未发生根本转变。自治政府受到土地所有者和商人的极大影响。委员会和私营企业都倾向于与民主联盟党保持良好的关系,而这样会存在裙带关系和效率低下的隐患。
预算问题缺乏透明度,使得问题更加严重。自治政府的预算制度与西方国家大不相同,从欧洲人的角度来理解它很不容易。除了一般预算,还有一个额外的、单独的军事预算。2022年的民事预算是9.81亿美元,其收入来源主要是石油销售、所得税和进口关税。哈塞克(Haseke)和代尔祖尔(Deir ez-Zor)的油田是主要的收入来源。
其中1.57亿美元用于支付自治政府雇员的工资。剩余开支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军费开支主要由美国提供资金,在没有进一步的民主控制的情况下直接流向防卫部队。
自治政府对更加广泛的经济领域并没有最终的控制权。例如,大马士革政权仍在继续支付数万名公职人员的工资,其中包括石油和教育部门的雇员。叙利亚东北部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叙利亚银行来提供货币市场。尽管自治政府最近成立了自己的银行,但其影响小之又小。此外,叙利亚镑也一直被使用着,这意味着大马士革政权的货币政策同样能影响自治政府。
因此,不能孤立地看待该地区的政治经济。叙利亚内战、对“伊斯兰国”的战争以及来自土耳其的不断袭击造成的影响在东北部地区无处不在。
除了战争造成的直接损失(如劳动力和生产资料的破坏)外,土耳其占领的经济后果也使变革受挫。在2019年10月土耳其入侵艾因角(Sere Kaniye)和泰勒艾卜耶德(Tel Abyad)之前,那里成立了数不清的合作社:仅在艾因角就有超过1.2万公顷土地由合作社耕种。但是这一切都被土耳其占领军摧毁了。
同样,土耳其正在通过截留幼发拉底河的水资源,对自治政府发动一场“水资源战争”。叙利亚“粮仓”的麦田正在干涸。此外,禁运使得国际贸易变得不可能。这意味着该地区的人们必须自给自足,也无法出口。“战争和围困是叙利亚东北部最大的问题。”卡尔克·伊斯梅尔在谈到这种情况时说。他继续说道:“它们就像笼罩在我们头顶上的乌云,使得整个地区的经济状况十分糟糕。”
面对土耳其新一轮的战争威胁,自治政府面临着解决这些多重问题的艰巨任务。自2022年7月以来,整个地区就处于紧急状态。根据自治政府的公告,“自治政府治下的所有市镇、委员会和机构都必须制定应急计划,以应对当前的挑战和威胁”。预算资源将重新分配给军队。
在(正在进行的)战争经济的背景下,彻底实现社会民主化和去中心化的愿景仍然任重道远。
[1] 叙利亚东北部地区的执政党,主张民主邦联主义,被认为是库尔德工人党在叙利亚的分支。——译注